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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番外·短歌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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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安的冬天很冷,但長安的冬天很美,到處都是熱鬧的人群、喧鬧的鼓樂聲,父親抱著她在人群中穿梭,偶爾會有對上視線的人露出善意的笑容。

季姜忽然從黑暗中醒了過來,她有些茫然失措地打量四周。

不知為什麽,她突然想起了幼時的長安,想起了父親從溫暖逐漸變得冰冷的身體。

戌時閹茂,萬物滅盡。

“東西都收拾好了嗎?”

“都收拾好了。”

“由龍武軍裝入車架上,動作要輕快,不要惹人註目。”

“喏。”

在心愛的女人的攙扶下,發須皆白的聖人顫顫巍巍地走到寢宮殿門處,遙望著漆黑一片的樓群,又或許望向更加遙不可及的地方。

“四郎……再過一個時辰便要走了,歇息一會兒吧……”

“不必。”

這裏是長安,乃至大唐最為輝煌的地方,而如今,曾經讓她擁有前所未有的榮光的主人卻要離她而去了。

亥時大淵獻,萬物於天,深蓋藏也。

“頭兒,我們真就這麽走了?”

“上頭的命令。”

“那留下來的人怎麽辦?”

“……”

子時困敦,為混沌萬物之初萌,藏黃泉之下。

“走。”

一片黑暗之中,沈重的宮門緩緩開啟,這一次,它不再像往昔那樣,對每一個妄圖在這座城市中冒險的人敞開懷抱,而是悄無聲息地送走了一隊人馬。

每個人都力圖放輕自己的步伐,好不驚動任何人。

“就這樣離開,連抵抗的勇氣都沒有。”

“真是屈辱。”

醜時赤奮若,氣運奮迅而起,萬物無不若其性。

許鶴子被同鄉一起入宮的姐妹搖醒了,她慌亂地說道:“鶴子,聖人……聖人與貴妃他們……他們都走了!”

許鶴子有些發楞,她推開同鄉,起身走了出去,這才發覺今日的大明宮似乎要比以往安靜許多,似乎是在證實同鄉所說的話。

許鶴子卻不覺得意外。

戰報頻傳,戰爭迫在眉睫,她這十年來盡心陪伴的人卻始終不願相信,這無人打擾的安穩的十年,讓聖人重新變成了“神”,神本就無情,怎麽會在意人的感受。

望著擦亮的天際,許鶴子輕輕地唱起了她熟悉卻很久未曾唱過的曲子:

“白日何短短,百年苦易滿。蒼穹浩浩,萬劫茫茫,太長——”

仿佛被她的歌聲驚醒,困頓在這座深宮中的宮人們逐漸清醒,他們有的還沒有梳妝,卻在歌聲吸引下紛紛走出來,擡頭仰望著許鶴子。

許鶴子仿佛回到了天寶三載的那個上元夜,長安的百姓在燈車下仰望著她,仿佛她是天上的仙人派下來庇佑盛世大唐的仙女一般。

同鄉拉著她的手,道:鶴子,我們要快些離開這裏!”

寅時攝提格,萬物承陽而起。

萬頃陽光透過雲層照射下來,道道光柱猶如一柄柄利劍插在長安的土地上,儀仗隊整整齊齊地站在宮門口,卻無人說話。大明宮的宮門在勉強支撐著上朝的為數不多的官員的推動下開啟,他們仿佛推開了地獄之門,宮人們驚慌失措地帶著包袱向外奔跑,還有人撕扯著互相爭搶對方的行李,更有宮人闖進內殿中開始將宮中的東西收入自己囊中。

所有官員目瞪口呆地註視著這一幕,沒有任何動作。

這哪裏是大唐盛世、□□上國?這些曾經井井有條的宮人如今恐怕連災民都不如。

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聲:“聖人走了!我們也快點逃命去吧!”

霍然驚醒,亂作一團。

卯時單閼,陽氣推萬物而起。

從者眾多,又有車架跟隨,哪怕路途平坦,聖人的車架也不過剛剛到了距離長安城不算遠的驛站。

“臣已經著人將便橋燒毀,縱使安祿山這狗鼠輩行軍再快,沒了便橋,一時半會兒也追不過來!”

嚴太真在一側沈默不語,檀棋對她低聲道:“羽幻姐姐,便橋不能燒,若是便橋燒了,百姓們就連逃命都沒有機會了……”

養尊處優的貴妃娘娘嚴羽幻露出一個慘笑,答不對題道:“我忽然想起十年前的一件事情來……不曾想到,十年之後,這一切終究還是逃不掉。”

檀棋知曉她說的是天寶三載的上元節,默默不語。

蒼老的聖人看著這位如林九郎一般的他信任的宰相,忽覺滄桑,嘆道:“士庶各避賊求生,奈何絕其路!”

郭利仕應聲而去,令右驍衛滅火。

辰時執徐,伏蟄之物,而敷舒出。

“都跑了!都跑了!”

“嘀咕什麽?趕緊找找還有什麽吃的,交代不了又要挨訓不說!還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!跑了也好,跑到安全一點的地方,至少不會有性命之憂。”

“頭兒,咱們自己都餓著肚子吃不飽,還管他們……”

“要是不管聖人,長安誰來光覆?”

“我們呀!”小兵跑了兩步,追上自己的隊長,道:“我聽說嚴國忠讓人燒毀便橋,這種狗東西,我們聽他的能混出什麽來!還不如殺了他作數!”

他的隊長忽然嘆了一口氣,他看向他,道:“你知道闕勒霍多嗎?”

闕勒霍多,真的降臨長安、降臨大唐了。

巳時大荒落,萬物熾盛而出,霍然落之。

如今已是入冬,隴右的風更如同刀子一般,程參放下手中的筆,走到庭中望著高聳入雲的群山不語,先前的光亮已經被烏雲遮住,程參在這裏待了七年,很清楚這是大雪將至的訊號。

果不其然,不一會兒,風雪便狠狠打了過來,雪片好似刀刃,刮得人臉生疼。

戰事越來越緊,封常清也被調遣前往洛陽據守,程參則被他留在了安西都護府。

“要是我回不來了,他日平定叛亂,就要靠你與兄弟們了。”

此時,程參前所未有地能夠體會到當初張小敬在這片土地上的感受,他反身回屋,寫下詩句:

“虜塞兵氣連雲屯,戰場白骨纏草根。劍河風急雪片闊,沙口石凍馬蹄脫。亞相勤王甘苦辛,誓將報主靜邊塵。”

他沈思片刻,又寫下:“古來青史誰不見,今見功名勝古人。”

午時敦牂,萬物壯盛也。

“逆胡犯順,四海分崩,不因人情,何以興覆?夫有國家者,大孝莫若存社稷。今從至尊入蜀,則散關已東,非皇家所有,何以維屬人情?殿下宜購募豪傑,暫往河西,收拾戎馬,點集防邊將卒,不下十萬人,光弼、子儀,全軍河朔,謀為興覆,計之上也。”

兒子的話就像是魔咒一般縈繞在太子的耳邊,不僅僅是為了興覆大唐,從林九郎到嚴國忠,他不能再做一個窩囊的、等著被廢的太子繼續熬下去了,現在就是最恰當的時機,擺脫父親與嚴國忠的陰霾。

李輔國在他耳畔道:“太子可要記得,龍武軍的陳玄禮將軍一心忠於聖人,我們大可以借機利用,借他的手除掉嚴貴妃和嚴國忠,加上旅賁軍,還有願意效忠於您的右驍衛甘守誠,太子便再無掣肘,到時候興覆大唐,聖人自當對您刮目相看啊……皇位不是更加唾手可得?”

太子用雙手捂著臉,久久沒有說話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他打破寂靜:“去聯系陳玄禮將軍。”

未時協洽,陰陽和合,萬物化生。

“上面有命令。”

“我們都要餓死了,還聽什麽命令!”

“完成軍令就有吃的了。”

“……什麽軍令?”

“殺嚴國忠。”

申時涒灘,萬物吐秀,傾垂也。

天氣陰冷,黑雲在天上翻滾,夜間也見不到幾顆星子,眼看著是要下雪了,兵士們白日裏已經找了一整天的食物,但聖人及眾多皇妃、皇子與皇孫,僅這麽點糧食,哪裏夠吃,皇室吃不飽,自然沒有下面人的份,兵士們餓了一天,自己都沒有吃飽,還要在寒冷之中忍受饑餓勞累,自然少不了抱怨之詞。為了隱蔽,入夜休息之後,所有人都不許燃燈,不輪值的兵士們也只能相互枕著腿小憩,可此時此刻,又有誰真正能睡得著呢。

“頭兒,你說你這麽厲害,什麽都懂點,做什麽不好,做軍人幹嘛?”

“我要是不做軍人,此時此刻就是長安城中那群可憐的百姓,跟著聖人,至少還有光覆長安的機會。”

“幹嘛非得是長安,去哪兒不好啊。”

“長安不一樣。”

“哪裏不一樣?”

“我聽人說過,‘熙攘繁盛,光耀萬年,再也沒有比長安城更加偉大的城市’,我從軍這麽多年,就只是為了長安這一個信念,九死無悔。”

“頭兒,你還真奇怪,要我說,真正偉大的不是聖人,也不是長安,是長安的人,人都沒了,我們當兵的還守什麽?”

他笑了笑,沒有說話。

酉時作噩,萬物皆芒枝起。

聖人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,惶恐的氣氛在宮人中不斷彌漫,嚴羽幻心有所感,神色低迷,嬌美的容顏更顯得黯淡無光。

檀棋安慰道:“羽幻姐姐,你別擔心,明日會好的。”

嚴羽幻只是低聲自語道:“當初在花萼樓時,郭將軍告訴我,讓我不要忘記四郎保護我一事,等到四郎需要我時,便是我償還之日,這一日是不是要來了……”她仰頭望向檀棋,道:“明日會好的,是嗎?”

檀棋無言,許久之後才道:“一切都會好的。”

戌時閹茂,萬物滅盡。

“嚴國忠與胡人謀反!”

為首的人平靜地將那人大卸八塊,又將他的頭顱提了起來,從容地走到西門門樓上,將那顆頭顱掛在城門之上,他擡頭望著天空,幹涸的眼中忽然落下一滴晶瑩的淚水。

李必驀然睜眼,寂寥白地中,幾片雪花自灰蒙蒙的天空中跌落,正巧落在他鼻尖,他默默擡頭,望著灰幕眨了眨眼睛。

姜竹坐在案幾前,微微泛紅的手指攥著毛筆,打滑落在了地上,濺起一大片墨跡,她不由望著墨跡出神,隨後探頭看向窗外,呼出一口白氣,緩緩消散在空中。

依偎在身邊的女兒李縹迷迷糊糊地呢喃道:“阿爺……阿娘……”

姜竹趕忙輕輕地拍著女兒的脊背,哄她入睡。

“十八日,至馬嵬,從官韋見素及男諤、楊國忠及男暄、魏方進及男元向等六人入驛起居,纔出,有吐蕃二十餘騎,接國忠曰:「某等異域蕃人,來遇國難,請示歸路。」國忠方與語,眾軍傳介曰:「楊國忠與吐蕃同反,魏方進亦連。」一時帶甲圍驛,國忠曰:「祿山已為梟獍,逼迫君父,汝等更相仿效邪?」眾軍曰:「爾是逆賊,更道何人?」”

姚汝能寫下這句話時,不由望向家中供奉的何老的靈位。

人人皆憎惡他背棄太子與李必,唯有何監痛惜嘆惋,對他之情可昭,姚汝能亦視他為師,因此在家中立了靈位供奉。

“阿爺阿爺!上元安康!”

姚汝能放下手中的筆,摟著女兒道:“滑頭,想出去玩跟著你阿娘就是了。”

“不嘛,我要阿爺陪我一起!阿娘說了,不知誰給阿爺餵了藥,阿爺整日就知道忙著治安捕盜,要不就是躲在房中寫那些不能光明正大印的書,不知道陪陪我們……”

姚汝能望向屋外,果然看到一片緋色裙擺飄過,必定是妻子在門口偷偷聽著,小女兒說的也是妻子偶爾在床畔的怨言。

他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,道:“都是阿爺不好。”

“阿爺,為什麽做縣尉這麽忙啊……”

“因為阿爺是守護這裏的。”姚汝能摸摸女兒的頭。“守護就是阿爺的責任。”

“那,我也要守護阿爺。阿爺可不可以陪我和阿娘去看燈啊?”

“好好好,這就去,等阿爺寫完這一句,好不好?”

“好。”女兒乖巧地坐在那裏。

姚汝能提起筆,他筆尖微顫,許久才寫下那句話:

“騎士張小敬先射國忠落馬,便即梟首,屠割其屍。”

“阿爺?”小女兒看著他的淚水落下,砸在了紙上,暈染墨跡。

長相思,在長安,長安不再,相思何在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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